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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红娘》与《西厢记》

    毛泽东有一句名言,叫“高贵者最愚蠢,卑贱者最聪明”。那么卑贱而又聪明的代表人物是谁呢?毛泽东于一次谈话中举的例子就是红娘。

    《红娘》与《西厢记》说的是同一件事儿:唐代年间,洛阳青年张珙进京赶考,途中宿普救寺,巧遇已故相国崔珏之女崔莺莺,两人一见钟情。不想驻军孙飞虎兵变,围住寺院,欲抢莺莺做压寨夫人。崔夫人情急之中,称谁若退去贼兵便将莺莺许配与他。张珙遂修书一封,请友人白马将军杜确赶来,打退了贼兵。崔夫人却又悔约,以莺莺已许给内侄郑恒为由,让莺莺与之认为兄妹。红娘气不过,遂给他们穿针引线、传书递简,终于使他二人成其好事,生米做成了熟饭。崔夫人闻知大怒,责打红娘,红娘反责其不讲诚信。崔夫人无奈,乃允张珙中榜之后与莺莺成婚。

    有关这段故事,最早见诸唐代传奇《莺莺传》,但其结局并非如戏中所说。张生西下长安,文战不利,遂止于京,并认为自己之所以未中榜是莺莺的缘故,遂将莺莺遗弃了,落入了始乱终弃的俗套。鲁迅先生也认为“元稹以张生自寓,述其亲历之境,虽文章尚非上乘,而时有情致,固也可观,惟篇末文过饰非,遂堕恶趣”。

    宋代咏莺莺的作品,如毛滂的《调笑令》、赵令畦《商调蝶恋花鼓子词》等,均对张生的背信弃义给予了批评。金代董解元《西厢记诸宫调》则从根本上改变了小说“始乱终弃”的结局,而对崔张爱情给予了充分肯定。元代王实甫的《崔莺莺待月西厢记》,则是崔张爱情故事最好的蓝本,此后的所有演出本差不多都由此整理或改编而成。

    《红娘》由陈水钟根据王《西厢》改编而来,删掉了“长亭送别”及以后的情节,剧中以红娘为主角,突出了喜剧气氛。京剧《红娘》是荀(慧生)派的代表作,荀派唱腔甜润娇柔,断续自如,清新和谐;念白则字字清晰,句句入耳,尤以爽朗、清脆的京白最为出色,而其表演又十分地生动活泼,俏皮夸张,富有生活气息,特别讨人喜欢。像那段叫“张生隐藏在棋盘之下,我步步行来你步步爬,放大胆忍气吞声休害怕,这件事倒叫我心乱如麻。这也算一段风流佳话,听号令且莫要惊动了她”。她那么活蹦乱跳、动作夸张地满台乱舞,即令那两个会赋诗填词的知识分子相形见绌,只好如呆鹅一般听她调遣、作弄,纵使你唱得再好,也很难讨到彩儿。而当崔夫人责打红娘时,她小嘴叭叭的,诘问得老夫人张口结舌,终于促成了好事。毛泽东说“卑贱者最聪明”,就这么个聪明。你甚至可以认为,这个《红娘》简直就是为荀慧生度身定做的。

    《红娘》之所以比《西厢记》更受欢迎,就与这个卑贱而又聪明的小丫环为女一号有关。她贴近生活、贴近观众,不时地还要作一番旁白,与你进行沟通。红娘的扮演者,其扮相一般都十分的俊美,连同其甜润的唱腔、活泼俏皮的举止,特别让情窦初开的农村青年喜欢和迷恋,经常有因看《红娘》而误工、情绪低落或由此思想开始复杂起来了的事情发生。

    20世纪50年代中期,我家乡有一个年轻的公家人儿,因于失恋期间连看了三遍《红娘》,不知触动了他那根筋,没几天竟服毒自杀了。你说玄吧?

    少时看《红娘》,也让我们最早知道了世间还有“相思病”这一说。在农村的戏台上演此剧,演员们往往还要加些即兴的表演进去,比方张生的那个书童与红娘就经常就相思病、单相思及鱼水和谐等话题在那里插科打诨,让你忍俊不禁。

    《红娘》里面的经典唱段,我认为是那两段[四平调]和[南梆子],一段是“看小姐做出来许多破绽”,另一段是“小姐呀小姐你多风采”,唱词是这样:

    小姐呀小姐你多风采,君瑞(呀)君瑞你大雅才。风流不用千金买,月移花影(哪)玉人来(呀)。今宵勾却了相思债,一双情侣称心怀(呀)。老夫人把婚姻赖,好姻缘无情被拆开,你看小姐终日她愁眉黛,那张生只病得(呀)骨瘦如柴。不管老夫人家法厉害,我红娘成就他们鱼水和谐。

    我们现在看到的《西厢记》,则是田汉先生根据王《西厢》和明代李日华的南《西厢》改编的,以莺莺为主角。

    《西厢记》乃张(君秋)派代表作。我看《西厢记》,一个突出的印象,便是它的唱词十分典雅考究。汪曾祺先生说,京剧唱词贵在浅显,浅显本不难,难的是于浅显中见才华。能于浅处见才,方是文章高手。《西厢记》便是浅处见才的范本。

    《西厢记》中,最好听也最见才华的是那段“碧云天,黄花地”,原来自杂剧的曲牌。原文是:“碧云天,黄花地,西风紧,北雁南飞,晓来谁染霜林醉,总是离人泪。”这是一支完整的曲牌,首尾俱足,可以独立成章的。但要放到京剧里面,观众就不懂是什么意思,它只能反映主人公的心情,却不能推动剧情,你还得说具体事儿。改编成京剧,就成了:“碧云天,黄花地,西风紧,北雁南翔。问晓来谁染得霜林绛?总是离人泪千行。”变成了一段唱词的[帽儿]。下面接着是叙事性地唱:

    成就迟,分别早,叫人惆怅,系不住骏马儿空有这柳丝长。七香车与我把马儿赶上,那疏林也与我挂住了斜阳,好让我与张郎把知心话讲,远望那十里亭痛断心肠!斟美酒,不由我离情百倍,恨不得与张郎举案齐眉。张郎啊,学梁鸿与孟光夫高妻贵,又何必到长安去候春闱?做一对并头莲朝夕相对,不强似状元及第,衣锦荣归!人生最苦生别离,未曾登程先问归期。你休忧文齐福不齐,伯劳东去燕西飞,鞍马秋风好护持。一路上荒村雨路宜眠早,野店风霜你要起迟。一鞭残照人离去,万种相思诉与谁?

    缠绵吧?典雅吧?可我还是觉得太典雅了,一般观众很难记住。相比之下,还是《红娘》更通俗,也更可爱一些。

    欧阳予倩先生说:“京剧里演男女相爱都是直来直往,像东方氏、穆桂英式的,要不就是王宝钏、柳迎春式的——这些都带着浓厚的民间色彩;像士大夫间那种拐弯抹角、半推半就的求爱方式,在二黄戏里表演得很少,几乎没有。”这个《西厢记》便是个例外了。

    说到莺莺,我家乡沂蒙山的七十二崮中,有一座崮就叫“莺莺崮”。据说每逢大雾或雨雪天气,必能看见张生与莺莺在崮上相会。我至离我村8里地的大泉庄读高小时,几乎每天都要从莺莺崮下走个来回,每回也总往崮顶上瞅半天,却从未见他二人相会过。倒是那崮下有一大户人家就姓崔,让我误解了十多年,觉得莺莺就是那村的人。据说那大户人家的辈分还能跟莺莺家续上,你说奇怪吧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