肆
济南府西部有一个县,有一个人杀了人,被杀的那人的老婆告到县里。县太爷大怒,出签拿人,把凶犯拘到,拍桌大骂:“人家好好的夫妻,你咋竟然叫人家守了寡了呢!现在,就把你配了她,叫你老婆也守寡!”提起朱笔,就把这两人判成了夫妻。 济南府西县令是进士出身。蒲松龄曰:“此等明决,皆是甲榜所为,他途不能也。”——这样的英明的判决,只有进士出身的官才做得出,非“正途”出身的县长,是没有这个水平的。 不过,陈其善是贡生,不算“正途”,他判案子也这个样子。蒲松龄最后赞叹道:“何途无才!”不论由什么途径而做了官的,哪儿没有人才呀! @樟柳神 (出《夜雨秋灯录》) 张大眼是个催租隶。这天,把租催齐了,要进城去完秋赋。这时正是秋老虎天气,为了赶早凉,起了个五更。懵懵懂懂,行了一气。到了一处,叫作秋稼湾,太阳上来了,张大眼觉得热起来。看了看,路旁有一户人家,茅草屋,门关着,看样子,这家主人还在酣睡未起。门外,搭着个豆花棚,为的是遮阴。豆花棚耷拉过来,接上了几棵半大柳树。下面有一条石凳,干干净净的。一摸,潮乎乎的,露水还没干。掏出布手巾来擦了擦。 “歇会儿啵!” 张大眼心想:这会城门刚开,进城的,出城的,人多,等乱劲儿过去了,再说。好在离城也不远了。 “抽袋烟!” 嚓嚓嚓,打亮火石,点着火绒,咝——吸了一口,“呣!好烟!” 张大眼正在品烟,听到有唱歌的声音。声音挺细,跟一只小秋蝈蝈似的。听听,唱的是什么? 郎在东来妾在西, 少小两个不相离。 自从接了媒红订, 朝朝相遇把头低。 低头莫碰豆花架, 一碰露水湿郎衣。 唔? 张大眼听得真真的,有腔有字。是怎么回事? 张大眼四处这么一找:是一个小小婴儿,两寸来长,眉清目秀、唇红齿白,穿一个红兜兜,光着屁股,笑嘻嘻的,在豆花穗上一趯一趯地跳。张大眼再一看,原来这小人的颈子上拴着一根头发丝,头发丝扣在豆花棚缝里的芦苇秆上,他跑不了,只能一趯一趯地跳。张大眼心想:这是个樟柳神!他看看路边的茅屋:一定有个会法术的人在屋里睡觉,昨天晚上把樟柳神拴在这儿,让他吃露水。张大眼听人说过樟柳神,这一定就是!他听说过,樟柳神能未卜先知,有什么事将要发生,他早就料到。捉住他,可以消灾免祸。于是张大眼掐断了头发丝,把樟柳神藏在袖子里,让他在手腕上待着。 可樟柳神不肯老实待着,老是一蹦一蹦的。张大眼就把他取出来,放在斗笠里,戴在头上。这一下,樟柳神安生了,不蹦了,只是小声地说话: 张大眼, 好大胆, 捉住咱, 一千铜钱三十板。 张大眼想:这才是没影子的事!钱粮如数催齐,我身无过犯,会挨三十板?不理他!他把斗笠按了按,低着头噌噌噌噌往城里走。 不想刚进城,听得一声大喝: “拿下!” 张大眼瞪着两只大眼。 原来这天是初一,县官王老爷出城到东岳庙行香。张大眼早晨起冒了,懵里懵懂,一头撞在喝道的锣夫的身上,把锣夫撞了个仰八叉,哐当一声,锣也甩出去老远。王老爷推开轿帘,问道:“什么人?”衙役们七手八脚把张大眼摁倒在地。张大眼不知道咋的,一句话也回不出来,只是不停地喘气,大汗珠子直往下掉。“看他神色慌张,必定不是好人。来!打他三十板!”衙役褪下张大眼的裤子,张大眼趴在大街上,哈哈大笑。“你笑什么?打你屁股,你不怕疼,还笑?”张大眼说:“我早知道今天要挨三十个板子。”——“你怎么知道?”张大眼于是把他怎么催租,怎么路过秋稼湾,怎么在豆花棚上看到一个樟柳神,樟柳神是怎么怎么说的,一五一十,说了个备细。 “你有樟柳神?” “有。” “呈上来!” 县太爷把樟柳神放在轿子里的扶手板上,樟柳神直跟他点头招手,笑嘻嘻的。 “樟柳神归我了。来,赏他——你叫什么?” “张大眼。” “赏张大眼一千铜钱!” “禀老爷,樟柳神爱在斗笠里待着。” “那成,我让他待在我的红缨大帽里。——起轿!” “喳!” 王老爷得了樟柳神,心想:这可好了,我以后审案子,不管多么疑难,只要问他,是非曲直,一断便知。我一向有些糊涂,从今以后,清如水,明如镜,这锦绣前程么,是稳拿把掐的了! 于是每次升堂,都在大帽里藏着樟柳神。不想樟柳神一声不言语。 王老爷退堂,问樟柳神: “你怎么不说话?” 樟柳神说: 老爷去审案, 按律秉公断。 问我樟柳神, 要你做什么?——吃饭? 当县官的,最关心的是官场的浮沉升降,乃至变法维新,国家大事。王老爷对自己的进退行止,拿不定主意,就请问樟柳神。樟柳神说: 大事我了然, 就是不说破。 问我为什么, 我也怕惹祸。 “你是神,你还怕惹祸?” “瞧你说的!神就不怕惹祸?神有神的难处。” 樟柳神倒也不闲着,随时向王老爷报一些事。 一早起来,说: 清早起来雾漫漫, 黑鸡下了个白鸡蛋。 到了前半晌,说: 黄牛角, 水牛角, 牛打架, 角碰角。 到快中午了,说: 一个面铺面冲南, 三个老头来吃面。 一个老头吃半斤, 三个老头吃斤半。 到了夜晚,王老爷困得不得了,摘下了大帽,歪靠在榻上,迷迷糊糊睡着了,听见樟柳神在大帽里又说又唱: 唧唧唧,啾啾啾, 老鼠来偷油。 乒乒乓乓——噗, 吱溜! 王老爷一激灵,醒了。 “乒乒乓乓?” “猫来了,猫追老鼠。” “噗?” “猫追老鼠,碰倒了油瓶,——噗!” “吱溜?” “老鼠跑了。” 樟柳神老是在王老爷耳朵根底下说这些少盐没醋的淡话,没完没了,弄得王老爷实在烦得不行,就从大帽下面把他捏出来,摔到窗外。 不想,一会儿就又听到帽子底下一趯一趯地蹦。老爷掀开大帽: “你怎么又回来啦?” “请神容易送神难。” “你是不是要跟着我一辈子?” “那没错!” 〔附记〕 宣鼎,号瘦梅,安徽天长人,生活于同光间,曾在我的故乡高邮住过,在北市口开一家书铺,兼卖画。我的祖父曾收得他的一幅条山。《夜雨秋灯录》是他的主要的笔记小说。也许因为他是高邮隔湖邻县的文人,又在高邮住过,所以高邮人不少看过他的这本书。《夜雨秋灯录》的思想平庸,文笔也很酸腐,只有这篇《樟柳神》却很可喜,樟柳神所唱的小曲尤其清新有韵致。于是想起把这篇东西用语体文重写一遍。前面一部分基本上是按原文翻译,结尾则以己意改作。这样的改变可能使意思过于浅露、少蕴藉了。 @牛飞 (据《聊斋志异》) 彭二挣买了一头黄牛。牛挺健壮,彭二挣越看越喜欢。夜里,彭二挣做了个梦,梦见牛长翅膀飞了。他觉得这梦不好,要找人详这个梦。 村里有仨老头,有学问,有经验,凡事无所不知,人称“三老”。彭二挣找到三老,三老正在丝瓜架底下抽烟说古。三老是:甲、乙、丙。 彭二挣说了他做了这样一个梦。 甲说:“牛怎么会飞呢?这是不可能的事!” 乙说:“这也难说。比如说,你那牛要是得了癀,死了,或者它跑了,被人偷了,你那买牛的钱不是白扔了?这不就是飞了?” 丙是思想最深刻的半大老头,他没十分注意听彭二挣说他的梦,只是慢悠悠地说:“啊,你有一头牛?……” 彭二挣越想越嘀咕,决定把牛卖了。他把牛牵到牛市上,豁着赔了本,贱价卖了。卖牛得的钱,包在手巾里,怕丢了,把手巾缠在胳臂上,往回走。 走到半路,看见路旁豆棵里有一只鹰,正在吃一只兔子,已经吃了一半,剩下半只,这鹰正在用钩子嘴叼兔子内脏吃,吃得津津有味。彭二挣轻手轻脚走过去,一伸手,把鹰抓住了。这鹰很乖驯,瞪着两只黄眼珠子,看着彭二挣,既不鹐人,也没有怎么挣蹦。彭二挣心想:这鹰要是卖了,能得不少钱,这可是飞来的外财。他把胳臂上的手巾解下来,用手巾一头把鹰腿拴紧,架在左胳臂上,手巾、钱,还在胳臂上缠着。怕鹰挣开手巾扣,便老是用右手把着鹰。没想到,飞来一只牛虻,在二挣颈子后面猛叮了一口,彭二挣伸右手拍牛虻,拍了一手血。就在这工夫,鹰带着手巾飞了。 彭二挣耷拉着脑袋往回走,在丝瓜棚下又遇见了三老,他把事情的经过,前前后后,跟三老一说。 三老甲说:“谁让你相信梦!你要不信梦,就没事。” 乙说:“这是天意。不过,虽然这是注定了的,但也是咎由自取。你要是不贪图外财,不捉那只鹰,鹰怎么会飞了呢?牛不会飞,而鹰会飞。鹰之飞,即牛之飞也。” 半大老头丙曰: “世上本无所谓牛不牛,自然也即无所谓飞不飞。无所谓,无所谓。” 荷兰奶牛rou 中午收工,农业科学研究所的工人都听说,荷兰奶牛叫火车撞死了。大家心里暗暗高兴。 农业科学研究所是“农业”科学研究所,不是畜牧业科学研究所。主要研究的是大田作物——谷子、水稻,果树,蔬菜,马铃薯晚疫病防治,土壤改良,植物保护……但是它也兼管牧业。养了一群羊,大概有四百多只。为什么养羊呢?因为有一只纯种高加索种公羊。这只公羊体态雄伟,神情高傲。它的jingzi被授予了很多母羊,母羊生下的小羊全都变了样子,毛厚,rou多,尾巴从扁不塌塌的变成了垂挂着的一条。这一带的羊都是这头种公羊的第二代或第三代。养羊是为了改良羊种,这有点科学意义。所里还养了不少猪,因为有两只种公猪,一只巴克夏,一只约克夏。这两只公猪相貌狞恶,长着獠牙,雄性十足。它们的后代也很多了,附近的小猪也都变了样子,都是短嘴,大腮,长得很快,只是没有猪鬃。养猪是为了改良猪种,这也有科学价值。为什么要弄来一头荷兰奶牛呢?谁也不明白。是为了改良牛种?它是母牛,没有jingzi。为了挤奶?挤了奶拿到堡(这里把镇子叫作“堡”)里去卖?这里的农民没有喝牛奶的习惯,而且中国农民的生活水平距离喝牛奶还差得很远。为了改善所里职工生活?也不像。领导上再关心所里的职工,也不会特意弄了一条奶牛来让大家每天喝牛奶。这牛是所里从研究经费里拿出钱来买的呢,还是农业局拨到这里喂养的呢?工人们都不清楚,只听说牛是进口的,要花很多钱。花了多少钱呢,不打听。打听这个干啥?没用! 大家起初对这头奶牛很稀罕。很多工人还没见过这种白地黑斑粉红肚皮的牲口,上工下工路过牛圈,总爱看两眼。这种兴趣很快就淡了。应名儿叫个“奶牛”,可是不出奶!这怪不得它。没生小牛,哪里来的奶呢?它可是吃得很多,很好。除了干草,喂的全是精饲料:加了盐煮熟的黑豆、玉米、高粱。有的工人看见它卧在牛圈里倒嚼,会无缘无故地骂它一声:“球东西!” 干吗生它的气呢?因为牛吃得足,人吃不饱。这是什么时候?1960年。农科所本来吃得不错。这个所里的工人,除了固定的长期工,多一半是从各公社调来的合同工。合同工愿意来,一是每月有二十九块六毛四的工资,同时也因为农科所伙食好。过去,出来当长工,对于主家的要求,无非是:一、大工价;二、好饭食。农科所两样都不缺。二十九块六毛四,在当地的农民看起来,是个“可以”的数目。所里有自己的菜地,自己的猪,自己的羊,自己的粉坊,自己的酒厂。不但伙食好,也便宜。主食通常都是白面、莜面。食堂里每天供应两个菜,甲菜和乙菜。甲菜是rou菜。猪rou炖粉条子,山药(即土豆)西葫芦炖羊rou。乙菜是熬大白菜,炒疙瘩白,油不少。五八年“大跃进”,天天像过年。 五八年折腾了一年,五九年就不行了。 春节吃过一顿包饺子。插秧,锄地吃了两顿莜面压饸饹。照规矩锄地是应该吃油糕(油煎黄米糕)的。“锄地不吃糕,锄了大大留小小”(锄去壮苗,留下弱苗)。不吃油糕,也得给顿莜面吃。除此之外,再没见过个莜面、白面,都是吃红高粱面饼子。到了下半年,连高粱糠一起和在面里,吃得人拉不出屎来。所里一个总务员和食堂的大师傅创制出十好几样粗粮细做的点心:谷糠做的桃酥、苹果树叶子磨碎了加了白面做的“八件”等等。还开了个展览会,请有关单位的负责人来参观、品尝。这些负责人都交口称赞:“好吃!”“好吃!”那能不好吃?放了那么多白糖、胡麻油!这个展览会还在报上发了消息,可是这能大量做,天天吃,能推广吗?几位技师、技术员把日常研究工作都停了,集中力量鼓捣小球藻、人造rou。工人们对此不感兴趣,认为是瞎掰。这点灰绿色的稀汤汤,带点味精味儿的凉粉一样的东西就能顶粮食?顶rou? 农科所向例对职工间长不短地有福利照顾。苹果下来的时候,每人卖给二十斤苹果。收萝卜的时候,卖给三十斤心里美。起葱的时候,卖给一捆大葱,五十来斤。苹果,用网兜装了挂在床头墙上,饿了,就摸出一个嚼嚼。三十斤萝卜,值不当窖起来,堆在床底下又容易糠了,工人们大都用一堆砂把萝卜埋起来,隔两三天浇一点水,想吃的时候,掏出一个来,总是脆的。大葱,怎么吃呢?——烧葱。这时候天冷了,已经生了炉子,把葱搁在炉盘上,翻几个个儿,就熟了。一间工人宿舍,两头都有炉子,二十多人一起烧葱,一屋子都是葱香。葱烧熟了,是甜的。苹果、萝卜、葱,都好吃,但是“不解决问题”。怎么才“解决问题”?得吃rou。 五九年一年,很少吃rou。甲菜早就没有了。连乙菜也由“下搭油”(油煸锅)改为“上搭油”(白水熬白菜,菜熟了舀一勺油浇在上面)。七月间吃过一次猪rou。是因为猪场有几个“克郎”实在弱得不行了,用手轻轻一推,就倒了,再不杀,也活不了几天。开开膛一看,连皮带膘加上瘦rou,还不到半寸厚。煮出来没有一点rou香。而且一个人分不到几片。国庆节杀了两只羊。羊倒还好。羊吃百样草,不喂它饲料,单吃一点槐树叶子,它也长rou。这还算是个rou。从吃了那一顿rou到今天,几个月了?工人们都非常想吃rou。想得要命。很多工人夜里做梦吃rou,吃得非常痛快,非常过瘾。 农科所的工人的生活其实比一般社员要好多了。农科所没有饿死一个人,得浮肿的也没有几个。堡里可是死了一些人。多一半是老头老奶奶。堡里原来有个“木业社”(木业生产合作社),是打家具的,改成了做棺材。铁道两边种的都是榆树,榆树皮都叫人剥了,露出雪白雪白的光秃的树干。榆皮磨粉是可以吃的。平常年月,压荞面饸饹,要加一点榆皮面,这才滑溜,好吃。那是为了好吃。现在剥榆皮磨成面,是为了充饥。 农科所的党支部书记老季,季支书,看了铁路两旁雪白雪白的榆树树干,大声说:“这成了什么样子!” 铁路两旁的榆树光秃秃的,雪白雪白的。 这成了什么样子!农科所的工人想吃rou,想得要命。他们做梦吃rou。 谁也没料到,荷兰奶牛会叫火车撞死了。 大概的经过是这样:牛不知道怎么把牛圈的栅栏弄开了,自己走了出来。干部在办公室,工人在地里,谁也没发现。它自己溜溜达达,蹓到火车站(以上是想象)。恰好一列客车进站,已经过了扬旗,牛忽就从月台上跳下了轨道。火车已经拉了闸,还用余力滑行了一段。牛用头去顶火车。火车停了,牛死了。牛身上没流一滴血,连皮都没破(以上是火车站的人目击)。车站的搬运工把牛抬上来,火车又开走了。这次事故是奶牛自找的,谁也没有责任。 火车站通知农科所。所里派了几个工人,用一辆三套大车把牛拉了回来。 所领导开了一个简短的会,研究如何处理荷兰奶牛的遗骸。只有一个办法:皮剥下来,rou吃掉。卖给干部家属一部分,一户三斤;其余的rou,切块,炖了。 下午出工后不久,牛rou已经下了锅。工人们在地里好像已经闻到牛rou香味。这天各组收工特别地早。工人们早早就拿了两个大海碗(工人都有两个海碗,一个装菜,一个装饭),用筷子敲着碗进了食堂,在买饭的窗口排成了两行,等着。到点了,咋还不开窗,等啥? 等季支书。季支书要来对大家进行教育。 季支书来了,讲话。略谓:“荷兰奶牛被火车撞死了,你们有人很高兴,这是什么思想!这是国家财产多大的损失?你们知道这头奶牛是多少钱买的吗?” 有个叫王全的工人有个毛病,喜欢在领导讲话时插嘴。王全说:“知不道。” “知不道!你就知道个吃!你知道这牛rou按成本,得多少钱一斤?一碗炖牛rou要是按本收费,得多少钱一碗?” 王全本来还想回答一句“知不道”,旁边有个工人拉了他一把,他才不说了。 季支书接着批评了工人的劳动态度:“下了地,先坐在地头抽烟。等抽够了烟,半个小时过去了,这才拿起铁锹动弹!” 王全又忍不住插嘴:“不动弹,不好看;一动弹,一身汗!” 季支书不理他,接着说:“下地比画两下,又该歇息了。一歇又是半个小时。再起来,再比画比画,该收工了!你们这样,对得起党,对得起人民,对得起这碗炖牛rou吗?——王全,你不要瞎插嘴!” 季支书接着把我们的生活和苏联作了比较,说是有一个国际列车的乘务员从苏联带回来一个黑列巴,里面掺了锯末,还有一根钉子,说:“咱们现在吃红高粱饼子,总比黑列巴要好些嘛!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。古话说:能忍自安,要知足。” 接着又说到国际形势:“今天,你们吃炖牛rou,要想到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,还处在水深火热之中。我们要支援他们,解放他们。要放眼世界,胸怀全地球……” 他天上一句,地下一句,讲了半天。牛rou在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,香味一阵一阵地往外飘,工人们嘴里的清水一阵一阵往外漾,肚里的馋虫一阵一阵往上拱。好容易,他讲完了,对着窗口喊了一声:“开饭!给大伙盛rou!” 这天,还蒸了白面馒头。半斤一个,像个小枕头似的,一人俩。所里还一人卖给半斤酒。这酒是甜菜疙瘩、高粱糠还有菜帮子一块蒸的,味道不咋的,但是度数不低,很有劲。工人们把牛rou、馒头都拿回宿舍里去吃。他们习惯盘腿坐在炕上吃饭。霎时间,几间宿舍里酒香、rou香、葱香,搅作一团。炉子烧得旺旺的。气氛好极了。他们既不猜拳,也不说笑,只是埋着头,努力地吃着。 季支书离了工人大食堂,直奔干部小食堂。小食堂里气氛也极好。副所长姓黄,精于烹饪。他每隔二十分钟就要到小食堂去转一次,指导大师傅烧水、下rou、撇沫子,下葱姜大料,尝咸淡味儿、压火、收汤。他还吩咐到温室起出五斤蒜黄,到蘑菇房摘五斤鲜蘑菇,分别炒了骨堆堆两大盘。等到技师、技术员、行政干部都就座后,他当场表演,炒了一个生炒牛百叶,脆嫩无比。酒敞开了喝。酒库的钥匙归季支书掌握,随时可以开库取酒。他们喝的是存下的纯粮食酒。季支书是个酒仙。平常每顿都要喝四两。这天,他喝了一斤。 荷兰奶牛rou好吃么?非常好吃。细,嫩,鲜,香。 时1960年初春,元旦已过,春节将临。 拟故事两篇 @仓老鼠和老鹰借粮 “仓老鼠和老鹰借粮,——守着的没有,飞着的倒有?” ——《红楼梦》 天长啦,夜短啦,耗子大爷起晚啦! 耗子大爷干吗哪?耗子大爷穿套裤哪。 来了一个喜鹊,来跟仓老鼠借粮。 喜鹊和在门口玩耍的小老鼠说: “小胖墩,回去告诉老胖墩:‘有粮借两担,转过年来就归还。’” 小老鼠回去跟仓老鼠说:“有人借粮。” “什么人?” “花喜鹊,尾巴长,娶了媳妇忘了娘。” “哦!喜鹊。他说什么?” “小胖墩,回去告诉老胖墩:‘有粮借两担,转过年来就归还。’” “借给他两担!” 天长啦,夜短啦,耗子大爷起晚啦。 耗子大爷干吗哪?耗子大爷梳胡子哪。 来了个乌鸦,来跟仓老鼠借粮。 乌鸦和在门口玩耍的小老鼠说: “小尖嘴,回去告诉老尖嘴:‘有粮借两担,转过年来就归还。’” 小老鼠回去跟仓老鼠说:“有人借粮。” “什么人?” “从南来个黑大汉,腰里别着两把扇。走一走,扇一扇,‘阿弥陀佛好热的天!’” “这是什么时候,扇扇?!” “是乌鸦。” “他说什么?” “小尖嘴,回去告诉老尖嘴:‘有粮借两担,转过年来就归还。’” “借给他两担!” 天长啦,夜短啦,耗子大爷起晚啦! 耗子大爷干吗哪?耗子大爷咕嘟咕嘟抽水烟哪。 来了个老鹰,来跟仓老鼠借粮。 老鹰和在门口玩耍的小老鼠说: “小猫菜,回去告诉老猫菜:‘有粮借两担,转过年来不定归还不归还!’” 小老鼠回去跟仓老鼠说:“有人借粮。” “什么人?” “钩鼻子,黄眼珠,看人斜着眼,说话尖声尖气。” “是老鹰!——他说什么?” “他说:‘小猫菜回去告诉老猫菜——’” “什么‘小猫菜’、‘老猫菜’!” “——‘有粮借两担’——” “转过年来?” “——‘不定归还不归还!’” “不借给他!——转来!” “……” “就说我没在家!” 小老鼠出去对老鹰说: “我爸说:他没在家!” 仓老鼠一想:这事完不了,老鹰还会来的。我得想个办法。有了!我跟他哭穷,我去跟他借粮去。 仓老鼠找到了老鹰,说: “鹰大爷,鹰大爷!天长啦,夜短啦,盆光啦,瓮浅啦。有粮借两担,转过年来两担还四担!” 老鹰一想,气不打一处来:这可真是:“仓老鼠跟老鹰借粮,守着的没有,飞着的倒有!”——“好,我借给你,你来!你来!” 仓老鼠往前走了两步。 老鹰一嘴就把仓老鼠叼住,一翅飞到树上,两口就把仓老鼠吞进了肚里。 老鹰问:“你还跟我借粮不?” 仓老鼠在鹰肚子里连忙回答:“不借了!不借了!不借了!” @螺蛳姑娘 有种田人,家境贫寒。上无父母,终鲜兄弟。薄田一丘,茅屋数椽。孤身一人,艰难度日。日出而作,春耕夏锄。日落回家,自任炊煮。身为男子,不善烧饭。冷灶湿柴,烟熏火燎。往往弄得满脸乌黑,如同灶王。有时怠惰,不愿举火,便以剩饭锅巴,用冷水泡泡,摘取野葱一把,辣椒五颗,稍蘸盐水,大口吞食。顷刻之间,便已果腹。虽然饭食粗粝,但是田野之中,不乏柔软和风,温暖阳光,风吹日晒,体魄健壮,精神充溢,如同牛犊马驹。竹床棉被,倒头便睡。无忧无虑,自得其乐。 忽一日,作田既毕,临溪洗脚,见溪底石上,有一螺蛳,螺体硕大,异于常螺,壳有五色,晶莹可爱,怦然心动,如有所遇。便即携归,养于水缸之中。临睡之前,敲石取火,燃点松明,时往照视。心中欢喜,如得宝贝。 次日天明,青年男子,仍往田间作务。日之夕矣,牛羊下来。余霞散绮,落日熔金。此种田人,心念螺蛳,急忙回家。到家之后,俯视水缸:螺蛳犹在,五色晶莹。方拟升火煮饭,揭开锅盖,则见饭菜都已端整。米饭半锅,青菜一碗。此种田人,腹中饥饿,不暇细问,取箸便吃。热饭热菜,甘美异常。食毕之后,心生疑念:此等饭菜,何人所做?或是邻居媪婶,怜我孤苦,代为炊煮,便往称谢。邻居皆曰:“我们不曾为你煮饭,何用谢为!”此种田人,疑惑不解。 又次日,青年男子,仍往作田。归家之后,又见饭菜端整。油煎豆腐,细嫩焦黄;酱姜一碟,香辣开胃。 又又次日,此种田人,日暮归来,启锁开门,即闻香气。揭锅觑视:米饭之外,兼有腊rou一碗,烧酒一壶。此种田人,饮酒吃rou,陶然醉饱。 心念:果是何人,为我做饭?以何缘由,作此善举? 复后一日,此种田人,提早收工,村中炊烟未起,即已抵达家门。轻手蹑足,于门缝外,向内窥视。见一姑娘,从螺壳中,冉冉而出。肤色微黑,眉目如画。草屋之中,顿生光辉。行动婀娜,柔若无骨。取水濯手,便欲做饭。此种田人,破门而入,三步两步,抢过螺壳;扑向姑娘,长跪不起。螺蛳姑娘,挣逃不脱,含羞弄带,允与成婚。种田人惧姑娘复入螺壳,乃将螺壳藏过。严封密裹,不令人知。 一年之后,螺蛳姑娘,产生一子,眉目酷肖母亲,聪慧异常。一家和美,幸福温馨,如同蜜罐。 唯此男人,初得温饱,不免骄惰。对待螺蛳姑娘,无复曩时敬重,稍生侮慢之心。有时入门放锄,大声喝唤:“打水洗脚!”凡百家务,垂手不管。唯知戏弄孩儿,打火吸烟。衣来伸手,饭来张口,俨然是一大爷。螺蛳姑娘,性情温淑,并不介意。 一日,此种田人,忽然想起,昔年螺壳,今尚在否?探身取视,晶莹如昔。遂以逗弄婴儿,以箸击壳而歌: “丁丁丁,你妈是个螺蛳精! 橐橐橐,这是你妈的螺蛳壳!” 彼时螺蛳姑娘,方在炝锅炒菜,闻此歌声,怫然不悦,抢步入房,夺过螺壳,纵身跳入。倏忽之间,已无踪影。此种田人,悔恨无极。抱儿出门,四面呼喊。山风忽忽,流水潺潺,茫茫大野,迄无应声。 此种田人,既失娇妻,无心作务,田园荒芜,日渐穷困。神情呆滞,面色苍黑。人失所爱,易于速老。 窥浴 岑明是吹黑管的,吹得很好。在音乐学院附中学习的时候,教黑管的老师虞芳就很欣赏他,认为他聪明,有乐感,吹奏有感情。在虞芳教过的几班学生中,她认为只有岑明可以达到独奏水平。音乐是需要天才的。 附中毕业后,岑明被分配到样板团。自从排练样板戏以后,各团都成立了洋乐队。黑管在仍以“四大件”为主的乐队里只是必不可少的装饰,一晚上吹不了几个旋律。岑明一天很清闲。他爱看小说。看《红与黑》,看d.h.劳伦斯。 岑明是个高个儿,瘦瘦的,卷发。 他不爱说话,不爱和剧团演员、剧场职员说一些很无聊的荤素笑话。演员、职员都不喜欢他,认为他高傲。他觉得很寂寞。 俱乐部练功厅上有一个平台,堆放着纸箱、木板等等杂物。从一个角度,可以下窥女浴室,岑明不知道怎么发现了这个角落。他爬到平台上去看女同志洗澡。已经不止一次。他的行动叫一个电工和一个剧场的领票员发现了,他们对剧场的建筑结构很熟悉。电工和领票员揪住岑明的衣领,把他拉到练功厅下面,打他。 一群人围过来,问: “为什么打他?” “他偷看女同志洗澡!” “偷看女同志洗澡?——打!” 七八个好事的武戏演员一起打岑明。 恰好虞芳从这里经过。 虞芳看到,也听到了。 虞芳在乐团吹黑管,兼在附中教黑管。她有时到乐团练乐,或到几个剧团去辅导她原来的学生,常从俱乐部前经过,她行步端庄,很有风度。演员和俱乐部职工都认识她。 这些演员、职员为什么要打岑明呢?说不清楚。 他们觉得岑明的行为不道德? 他们是无所谓道德的观念的。 他们觉得自己受到了侵犯,甚至是污辱(他们的家属是常到女浴室洗澡的)。 或者只是因为他们讨厌岑明,痛恨他的高傲,他的落落寡合,他的自以为有文化、有修养的劲儿。这些人都有一种潜藏的,严重的自卑心理,因为他们自己也知道,他们是庸俗的,没有文化的,没有才华的,被人看不起的。他们打岑明,是为了报复,对音乐的,对艺术的报复。 虞芳走过去,很平静地说: “你们不要打他了。” 她的平静的声音产生了一种震慑的力量。 因为她的平静,或者还因为她的端庄,她的风度,使这群野蛮人撒开了手,悻悻然地散开了。 虞芳把岑明带到自己的家里。 虞芳没有结过婚,她有过两次恋爱,都失败了,她一直过着单身的生活。音乐学院附中分配给她一个一间居室的宿舍,就在俱乐部附近。 “打坏了没有?有没有哪儿伤着?” “没事。” 虞芳看看他的肩背,给他做了热敷,给他倒了一杯马蒂尼酒。 “他们为什么打你?” 岑明不语。 “你为什么要爬到那么个地方去看女人洗澡?” 岑明不语。 “有好看的么?” 岑明摇摇头。 “她们身上有没有音乐?” 岑明坚决地摇了摇头:“没有!” “你想看女人,来看我吧。我让你看。” 她rufang隆起,还很年轻。双腿修长。脚很美。 岑明一直很爱看虞老师的脚。特别是夏天,虞芳穿了平底的凉鞋,不穿袜子。 虞芳也感觉到他爱看她的脚。 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上。 他有点晕眩。 他发抖。 她使他渐渐镇定了下来。 (肖邦的小夜曲,乐声低缓,温柔如梦……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