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0章 十八岁(2)
第30章十八岁(2) 几缕阴云悄然遮月,江面传来厚重的轮船长鸣声。 夜风轻抚江水,带着凉意吹开少女额前的头发。 佟辛的眼眸剔透,一点不比天上月光逊色。 这么直白的暗示,再不明白,就是真装糊涂了。 但,明白是一回事,宣之于口又是另一回事。 霍礼鸣太清楚,佟辛现在的情况,就像跃跃欲试的浪花随风舞摆。 可以汹涌澎湃,也能悄然止息。 她这个年龄,可以做的事情有很多。 但,最重要的,绝对不是这一件。 霍礼鸣不想伸出推波助澜的手,但这一刻,在炙热虔诚的目光里,分明感受到自己被温暖包裹。 他笑起来,挺不正经地扬高眉梢,“可以啊,你的梦想真牛逼。” 佟辛:“……” 她心里忐忑,怎么还牛逼了? 他是听不懂还是自己说得不够明显? 那怎样才叫明显? 直接大声说,我喜欢你吗? ! 佟辛对上霍礼鸣的眼睛。 男人的眼神很硬朗,直勾勾地看着她。 没有半分多余的感情。 这么硬的目光,就是一道无声的城墙堡垒。 佟辛的勇气一瞬xiele气。 她有点无解,脑子空白半秒,然后有东西钻进来,一团团的,像浸了水的棉花,又沉又重。 她后知后觉,这种东西,叫委屈。 霍礼鸣把蛋糕推高到她跟前,“来,吹蜡烛。” 佟辛没好气地鼓了一下嘴,够敷衍的。 蜡烛没吹灭,还燃着。 霍礼鸣“呼”的一下就给吹灭了,“好了,佟辛同学许愿成功。” 佟辛炸毛:“你干吗吹我的蜡烛?” “好好好,点上,再吹一次。” 霍礼鸣撬开打火机,“咔哒”脆响,蜡烛重新燃起来。 他不再调侃,神色收敛认真,声音也沉下几分,“就一个十八岁,多重要。 来,重新许愿,小姑娘正经点。” 佟辛默了默,仿佛知道了答案。 她一口气吹熄,说:“不改。” 霍礼鸣挺想拍拍她后脑勺,手都伸到一半了,又给缩了回去。 佟辛低着脑袋,长发遮住眼睛。 “妞妞。” 霍礼鸣倏地叫她,“高三了,好好学习。” 佟辛不放过任何机会,战火重燃,帅旗高挂,直直望向他,“好好学习有奖励吗?” “……” “没有啊? 那考上好大学呢? 这样有没有?” “……” 佟辛等不到答案,小声嘁了嘁,“那你还让我好好学习。” 霍礼鸣不怎么坚决,“我四舍五入也算你哥哥吧,哥哥嘱咐meimei,是出自对你的关爱。” 佟辛闭了闭眼,赌气道:“谁要你当哥,不要你这种爱。” 有那么点走火的苗头了,霍礼鸣静了会,两指点住她右肩,稍一用力,就把人给带转到正面。 他的视线自上而下,坦荡诚挚地包容佟辛的目光,“愿望都是以后实现的。 小妞儿,好好学习。” 佟辛怔怔发呆。 男人全神贯注的样子,迷人又俊朗。 霍礼鸣笑意隐忍,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与耐心:“好好学习,没准愿望能实现得快一点。” 这晚回到家,宁蔚比他还快,连澡都洗完了。 单腿盘在沙发上,膝盖下露出匀称的小腿。 她头发吹得半干,擦拭着毛巾回头看他一眼,笑嘻嘻地问:“没怎么样吧?” 霍礼鸣莫名其妙,“能怎么样?” “你没被那小姑娘抽筋扒皮啊?” 这语气就不太让人高兴了,霍礼鸣皱眉说:“佟辛说话是灵活了些,但没有坏心思,你别总阴阳怪气的。” “哟哟哟,还护起短来了。” 宁蔚叹气,“千辛万苦找到的弟弟有什么用。” 霍礼鸣勾了条椅子,在她面前坐下,手肘撑搭着膝盖,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。 宁蔚扫他一眼,定声问:“她喜欢你。” 霍礼鸣默了默,没否认。 宁蔚亦平静,“你怎么想的?” 霍礼鸣失笑,“我说有罪恶感,你信么?” “信啊。” 宁蔚由衷说:“meimei是个乖女,有点小聪明,但一看,就是优越家庭里出来的孩子。” 干净的白球鞋,款式简洁但质量上乘的衣服,待人接物落落大方。 佟辛这样的女孩儿,会让人想到“美好”这个词。 思及此,宁蔚又看弟弟一眼,“真表白了?” 宁静的夜晚,落地灯暖黄的光圈中,霍礼鸣语气平和,“她今年高考,成绩很好。” 宁蔚当机立断,“那就断了想法,别耽误人。” 霍礼鸣啧的一声,“怎么就叫耽误人了? 我还能害她不成?” 宁蔚冷笑,“所以呢,你也报个高三,当个插班生陪她一块儿搞学习?” 霍礼鸣蓦地闭声,安静几秒后,他说:“我知道。” “我跟她说了,好好考试。” 宁蔚哎的一声长叹息,“今晚有人要伤心喽。” 真不巧,某人还真说不上是伤心。 佟辛回到家,反倒平静下来。 虽然结果不尽人意,但好像也没那么坏。 她对今晚之行的定义,更多的是成全了自我。 霍礼鸣好像不是个坏蛋。 她这么明显的情绪表达,他都没有泛滥附和。 若是个浪子,大概早就不正经了。 这么一想,他还是挺男人的。 一顿细致透彻的分析完毕,佟辛盯着墙上摇曳的树影想笑。 这叫什么? 无脑吹捧。 她迈出的这一步,严格来说,并没有收获她想要的结果。 但自己并不难过,甚至可以这么说,如果霍礼鸣接受了,或许才叫她失望。 喜欢这种事,搁佟辛这儿,憋不住。 感性之余,她又有清晰的理性。 她深知,她和霍礼鸣认识的时间不长,年龄吧,差得也有点远。 如果不是有这份心思,换做任何一个男人身上,那就叫老牛吃嫩草。 想到这,佟辛没忍住,“噗嗤”一声笑划破安静。 单方面的喜欢这件事,或许这样,才是最合适的答案。 佟辛想到霍礼鸣说的那句“好好学习,没准愿望就实现得快一点”。 那是正正经经的回应,也是藏匿温柔和余地的诱人。 佟辛第一次觉得,原来搞学习,是一块巨大的,香甜的蛋糕。 她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身坐起,没睡意了,不多想了。 听他一次话吧。 好好学习,考上好大学,或许,愿望真会很快实现。 连日来的苦闷和迷茫瞬间被吹拂,只剩一腔热忱。 佟辛又恢复了高效率的学习状态,本该惹人遐想的夜晚,她有如神助,一口气刷了五套试卷。 从深夜滑到天明,夏日晨光来得更早些。 六点不到,练太极的爷爷奶奶悠然自得,晨跑的青年朝气蓬勃。 菜市场是城市最先热闹起来的地方,七点一过,推着童车遛弯儿年轻母子咿咿呀呀,早餐店的老板热情吆喝,“来喽,牛rou面不加醋。” 霍礼鸣神清气爽地出门,包子铺不嫌难排队,二十几分钟买了四屉小笼包。 自己吃两笼,宁蔚和那小妞儿各一笼。 他吃得快,怕打包的凉了不好吃。 霍礼鸣拭了拭嘴,起身刚要走,手机响。 他看一眼,很快接起,“礼哥?” 唐其琛的第一行政秘书,柯礼。 这也是一号人物,跟了唐其琛十几年,真正的左膀右臂。 那头说了几句,霍礼鸣脸色霎时大变,“怎么又住院了? !” 柯礼:“唐董昨晚亲赴一桩商务谈判,这个标的两个亿的数额,又牵涉海外子公司。 这几天他本就感冒,晚上应酬局上又喝了点酒,回去就胃疼复发。” 霍礼鸣皱眉,语气也有点慌,“嫂子呢?” “夫人自然忙前忙后,但西哲和西朵肺炎还没痊愈,她两头奔波,人都瘦了一大圈儿。” 柯礼说:“唐董这一病,消息还是封锁的,对外只称去国外工厂考察。” 亚汇集团,百年家族企业,在国内实属低调,但集团财富惊人,牵一发而动全身,掌权人的生活行迹,本就是公司绝对机密。 柯礼能打这通电话,必是抱着直截了当的态度:“唐董入院前交待过,让你回上海。” 关键时候,只信心腹。 霍礼鸣一刹分心,举着手机在耳畔。 那头疑问,“礼鸣?” 霍礼鸣掌心贴紧屏幕,沉声:“好。” 晨风短暂送凉,只等太阳出来,又热如蒸笼。 霍礼鸣蹲在马路边,拎着小笼包,时不时地看向佟家。 花丛锦簇里,只能瞥见一半的门。 信息发了没两分钟,佟辛就跑了出来。 小小的身影还带蹦跳的,她看起来心情不错。 在霍礼鸣面前站定,她笑眼微弯,“吃包子啊? 我也有份儿?” 霍礼鸣点了下头,“你和佟医生每人一笼。” 佟辛接过,笑盈盈地看着他。 阳光洒下来,让她轮廓像是染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。 霍礼鸣莫名想到一个词,甜妹。 甜得他都不忍看了。 注意到她手上拎着的东西,霍礼鸣问:“拿的什么?” “医药包。” 佟辛软著声音说:“我问我哥的同事jiejie拿的。 这些药都是他们医院自产,消炎止痛很有效,别的地方买不到。” 霍礼鸣喉结微滚,看着她,一字不言。 佟辛不自在,认真打量起他,“你今天怎么了?” 霍礼鸣说:“我今天回上海。” 佟辛不以为意,只眨眨眼,“又回? 你不是才回过一趟吗?” 霍礼鸣“嗯”了声。 “这次去几天?” 佟辛问完,忽然意识到什么,笑容也慢慢淡去。 霍礼鸣抬起头,与她对视,说:“不知道。” “不知道。” 佟辛笑了下,“那就是很久喽。” 她故作轻松的语气,只徒添欲盖弥彰的难过。 霍礼鸣一看她表情,整个人都不好了,他在她脸上,只看到强颜欢笑。 盘算着委婉的沟通,到这通通翻盘了,霍礼鸣坦诚告诉:“上海那边出了点事,我得回去。” 佟辛什么都没说,低眉垂眸,白色帆布鞋轻轻磨蹭地上的碎石子。 良久,她低声问:“你还回来吗?” 霍礼鸣应得干脆:“回。” 佟辛语气顿时硬茬起来,“你骗我。 昨晚说过的话,今天就翻脸。 你既然要走,为什么,为什么……” 为什么还要给我似是而非的希望。 佟辛脑海一片空白,除了委屈,还是委屈。 她红着眼睛,憋着不让眼泪滑落,倔强的,假意无谓地直视他:“你不用告诉我,我们本来就不熟,邻居而已。 我不在乎,我根本不在乎。” 霍礼鸣本能反应地要向她靠近,并且不自觉地放低声音:“又不是不回来了。 辛辛,说这些,就伤心了啊。” 佟辛这会倒不看他了,把小笼包塞还他怀里,转身就跑了。 今天家里大人都在,辛滟搁厨房切水果,佟承望听早间新闻。 佟辛木讷地坐在沙发,一双眼睛停在电视屏幕上。 佟承望偶尔发表几句意见,“这项政策利国利民,以后一定大有作为。” 佟辛什么都听不见,耳边一阵嗡嗡的飞旋声。 “辛辛。 辛辛?” 佟承望叫她好几遍,才愣愣地回过神。 佟承望起疑,提醒说:“你手机一直在震。” “鸭鸭”两个字跳跃屏幕,佟辛按了拒绝,然后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看电视,“不认识,sao扰电话。” 她一直忍,一直忍。 不能哭,不能露端倪。 爸爸坐在旁边,mama也会看到。 佟辛掌心贴着沙发垫,暗暗的,用指甲使劲掐自己。 心酸和眼泪忍回去,一定,一定要忍回去。 —— 上海那边应该非常紧急,柯礼性子如此沉稳的人,都连着给霍礼鸣打了三通电话,并且及时定了下午的机票。 霍礼鸣到家,宁蔚刚起,瞧见他脸色不对劲,“怎么了? 大早上出门掉钱包了?” 霍礼鸣进去卧室,半分钟后出来,往桌上放了三样东西—— “三片备用钥匙你收好,门口信箱里还有一片,万一哪天你忘记带,记得去那儿找。 这张名片你别丢,号码存手机,凛哥在你们这圈子里能说上话,你要是惹了事儿,去找他,就说是我姐。” 最后一样: 霍礼鸣手指将银行卡推去她面前,“你拿着用。” 宁蔚彻底冷下来,“霍礼鸣,你犯事了?” “我下午回上海。” 宁蔚愣了愣,没想是这个答案。 “我跟你说过,如果我十四岁,没有碰见琛哥,我可能已经成少年犯了。” 霍礼鸣淡声道:“上海那边出了点事,我得走。” 宁蔚尽快消化掉这个消息,再抬头时,第一句话就是问:“佟辛呢?” 他没吱声。 “弟弟。” 宁蔚皱眉道:“你这样子,好像个渣男哦。” “我渣?” 霍礼鸣冷笑,“我真想渣,佟辛连骨头都不剩了。” 宁蔚努努嘴,这倒是真的。 霍礼鸣眉间一丝烦乱,“这姑娘成绩好,不耽误她这一年。” 离登机不到两小时,时间有点赶。 走的时候,宁蔚欲言又止,“你跟她说了没啊。” “说了。” 霍礼鸣长呼一口气,语气分外落寞,“她不接我电话。” 出门的时候,霍礼鸣停在路中间。 盛夏烈阳愈发嚣张,哪儿都是明晃刺眼的光亮。 他站在光亮里,转头望。 佟家紧闭的大门,看似与往常无异。 门里,躲在窗帘后面的佟辛红着眼睛,小心翼翼地从缝隙里去看他背影。 霍礼鸣就背了一个双肩包,年轻挺拔,白色T恤简洁。 似是感应,他又回头。 佟辛连忙放下窗帘,躲着不见。 她心里默默数数,数到20的时候,她再撩开窗帘。 路上行人匆匆,风吹树梢,阳光斑斓细碎。 已经没了霍礼鸣的踪影。 辛滟在厨房喊:“辛辛,帮mama去王阿姨那儿拿点东西。” 佟辛干哑着嗓子,“嗯!我就去。” 她低着头出门,迎上刺目阳光,痛得她闭上眼睛。 头顶心被炽热笼罩,直穿而下,佟辛觉得身体里像有岩浆,可她死死压着,不敢让它们喷发而出。 “meimei!” 佟辛猛地睁开眼,就看见宁蔚一路小跑向她而来。 宁蔚神色稍显严肃,拉着她的手就往外走,“他十二点的飞机,刚走不久。” 佟辛定住脚步,倔强道:“我不去。” 宁蔚松开手,也不再逼,只淡淡说了句:“他这一走,可能三年五载都不回来了。 这辈子最后一面都不见?” 小小年纪,最容易被“一生”吓唬。 佟辛愣愣看着宁蔚。 宁蔚握住她的手,二话不说就跑,“跟jiejie走。” 一路飞的,直奔机场。 奈何路上塞车,磨叽了十几分钟。 赶到时,去上海的航班已经显示开始登机。 宁蔚走得急,手机落在家里。 她拿过佟辛的,熟门熟路地给霍礼鸣打电话。 霍礼鸣接得飞快,“辛辛?” 开着免提,那么差的音质,都能听出他的迫不及待。 宁蔚简单明了:“你能到安检口来吗?” 霍礼鸣一听,飞身往外跑。 三分钟不到,他喘着气,在安检口大声:“佟辛!” 佟辛小小一只,安静地站在那。 眼睛是红的,鼻子也是红的。 两人远远而望,隔着一扇门的距离。 霍礼鸣清晰感知自己心跳的加速,那股推动力,是不舍。 他嘴唇微启,没出声,只用嘴型默声四个字:“高三加油。” 佟辛没什么反应,但漂亮细长的脖颈,喉咙轻滑出一道弧。 机场广播已循环航班即将关闭舱门的通知。 霍礼鸣转过身,长腿阔步地往里走。 他抬高手臂,做了个挥手的动作。 背影潇洒风流。 在佟辛眼里,却是风流云散。 回去的出租车里,宁蔚坐副驾,瞄了好几次后视镜。 佟辛挨着右窗户坐,表情平静的,或者说是发愣的,一动不动看着窗外。 宁蔚想找话聊,但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。 下车后,两人一前一后往小区里走。 分道扬镳时,宁蔚忍不住安慰:“没事儿啊meimei,以后jiejie带你去上海玩。” 佟辛摇摇头,小声说了一句话。 宁蔚没听清,倾身靠近,“什么?” 明明是骄阳盛夏,怎么就觉得一朝叶落呢。 佟辛眼泪一颗一颗往下砸,那些隐忍的爱意和忍耐,都成为夏日午后的一场暴雨,倾盆而下,悲烈壮阔。 宁蔚感同身受,眼角不自禁地也泛起湿润。 她把佟辛轻轻抱在怀里,温柔又心疼地哄:“不哭不哭,jiejie帮你揍他好不好?” 佟辛在jiejie怀里闭上眼,泪像溪流,她哽咽说:“迪士尼的烟花,我看不到了。” 她最期待的一场烟花,还未燃放,就已匿迹。 她以为青春里的悸动,是波澜壮阔的伟大。 其实到头来,只是被一叶轻舟,无风路过。 路过了,就是看不见了。 她的青春,落幕了。